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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写这么一篇明知要“枪毙”的文章,不是勇敢,也不是反抗,而是对即将永别的文化话语的一次告别性沈醉。小王师傅说,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碰这些东西了,因此故意再碰一下。
碰完,我还想碰点别的,就到报社的资料室去找书。没想到这个资料室因为天天开放,清理得特别干净,连一本可读的书都没有。两位楚楚动人的小姐,管着一大堆剪报。
想到很快就要失去阅读的权利,我狠狠心,干脆把今后最不可能再碰的英文书拿了出来。这稍稍需要有一点勇气了,因为据报纸公布,北京航空学院一个学生不积极参加“文革”而一心背外语,被取消了“毕业”资格。我故意在一片口号声中读英文,当着胡锡涛先生的面读英文,在一辈子下乡的前夕读英文,确实有点“表演”。按照当代的说法,有点“作秀”。但只有我内心知道,这是一个决绝和无望的文化祭奠仪式。窗外,是百年外滩。
其实,胡锡涛先生当时在文化思想上虽然挺左,在人品上却是一个仗义君子。例如,我们几个专业人员的召集人王亚仑先生,也是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一个进修班的毕业生,当时下放在一家工厂,他班里有一个叫何西明的同学,来自边远地区的小剧团,剧团领导苦苦积蓄多年,凑成一笔款子,叫何西明到上海来买舞台灯光设备,没想到他掂着这笔款子一进上海市第十百货商店(即永安公司),就被小偷摸走了。他是一个工薪极低的人,一辈子也赔不起,更觉得无法向剧团交代,居然要上吊自尽,被人发现后救起。我们从王亚仑先生处闻知此事后,决定集体签名给何西明所在地区的各级领导机关写信,以证人的身份请求由政府免除赔偿。做这些事,胡锡涛先生特别起劲,他并不认识何西明,但每次签名都带头,还到报社的各个编辑室征求签名,因为当时《文汇报》有名,容易获得外地领导的信任。这事后来终于给我们办成了,何西明深表感谢,然后天天在他失窃的柜台前抓小偷,一连抓了十来个。
另一件事是我班一个同学因尿毒症去世,由于我谈起过这位同学的一些情况,那天我到报社报告死讯时,胡锡涛先生立即霍然站起,双眼含泪,其实他根本不认识我的这位同学。
我很快就下乡了,握别各位与我一起受尽委屈的专业人员,也与胡锡涛先生告别。此后,这位“左倾”的学人,善良的君子,常常出现在我的脑际,让我想起中国一代文人的人格悲剧。没想到在三十二年之后,读到了他在武汉《今日名流》杂志上对那段往事的回忆。
且引几段
为了这篇文章(即胡锡涛先生写的《评斯坦尼体系》一文),我在文汇报社顶层熬过了寒冷而苦恼的三个月,我把包括余秋雨在内的几位朋友都得罪完了。但余秋雨给我留下的印象至今难忘。
我“枪毙”了他的稿子,他不记仇,颇有雅量。实际上他写稿很下功夫,不走快捷方式,直接查阅原著,四本斯坦尼全集被他翻得卷起了角。他的稿子不仅文笔漂亮,而且内容扎实,从理论史的角度分析斯坦尼体系的特点和缺陷。作为一篇学术论文,只须删掉一些应景文字,放在今天的学报上也能发表;但作为一篇批判文章,在那个特殊年代就不合格。
令我更佩服的是他坚持学英语,喜看英文原版书。每天早晨,大家刚起床,他已站在阳台上朗读英语。季节已入冬,冒着严寒读英语,可真不易。“文革”时期“读书无用论”盛行,谁会拼命学英语?余秋雨书桌上所放的一大堆书籍,除了几本鲁迅全集,全是英文版原著。是小说还是戏剧理论书,我也看不懂。我不明白余秋雨为何对英文原版如此感兴趣……
他当时很穷,经常向徐企平借饭票,借了之后又还不出。到后来,徐企平总是慷慨主动支持他。他们两人并不在一个系,关系却很密切,因为都在“文革”初期受过造反派的冲击,都属于“保守派”,共同语言特别多。据徐企平私下向我透露:小余的业务水平在同届学生中最拔尖,戏剧文学系教师都想让他留在系里,但都无实权,实权掌握在造反派手里。小余表面上很活跃,其实他内心很苦闷,他父亲有历史问题,很可能会影响他的分配,影响到他的前途。……待分配的毕业生,没有工资,经济困难的人可以申请补助,一般只能领到十二元。小余家里很穷,他每月领十二元补助,还得贴给家里一半,自己只剩下六元钱,怎么维持生活?
苞锡涛先生的这些回忆发表时我在国外,隔了很久纔看到。与许多老人的回忆一样,其中真正有价值的是亲身经历的部分,后面很多道听途说的内容就难免以讹传讹、笑话频频了。我与胡锡涛先生实际接触的时间很短,初见面时彼此不认识,没有成见,因此那些最初印象比较纯净。那么多年过去了,几乎再也没有见过他。朦胧中觉得似乎在北京某单位礼堂看电影时匆匆闪过一眼,那也很多年了。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子了,估计见面时还能认得出来吧?
读了这些片段回忆,我很感动。因为在读到的当时,我正受到一批嫉妒文人捕风捉影的诽谤。诽谤者们虽然口气越来越大却始终找不到丝毫证据,最后发现只有一点能讲得稍稍具体一点,那就是我批判了斯坦尼,并由此推断我参加了『上海市革命大批判写作组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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